一條柏油路橫穿過小鎮(zhèn)中心。路的兩旁是高高低低的比肩的磚瓦房,偶爾會有一兩棟貼著釉面磚或涂飾著墻漆的幾層樓房,鶴立雞群地站著,與其他的房子形成強烈的反差。所有房子都做有門面,白天一律開著,晚上則閉上卷閘門。與柏油路相交匯的還有一條風格迥異的青石板小巷。石板因了歲月滄桑已被磨礪得透著黑亮,有的則歪斜開裂,甚至出現(xiàn)凹槽。小巷兩邊排著一色的鱗次櫛比的吊腳樓,顯出一種古樸和悠遠。盡管有的木房已老態(tài)龍鐘,給人一種站立不穩(wěn)、難耐風雨的樣子,但也不致于有立馬就倒的危險。門面多為活動木板。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一座小鎮(zhèn),名叫橋頭。小鎮(zhèn)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設有政府的七站八所和敬老院、醫(yī)院、學校、郵政代辦等。鎮(zhèn)政府所在地人口不過千人,因了地理的優(yōu)勢,方圓幾十里,這里的坪壩要寬一點,河水要豐盈一點,道路要平展一點。站在小鎮(zhèn)中心,心里頭那么細細一想,就會覺著四面八方的溪溝攜帶著礫石及魚蝦淙淙奔涌而來,就會覺著大大小小的山路彎彎繞繞迤儷而來。每一條溪溝,每一條山路都那么清晰明了,活靈活現(xiàn),會在心地勾畫出小鎮(zhèn)的山川形貌和交通輪廓。自然而然,隨著這一份優(yōu)勢,人流物流也會源源不斷地匯聚而來。于是,小鎮(zhèn)就成了鄉(xiāng)民們的“場”地;小鎮(zhèn)的居民們也便有了做生意的由頭,什么日雜百貨店、農(nóng)資服務部、飯店、修理鋪、豆腐坊、油坊、酒廠、肉鋪等應運而生。甚至部分居民如有富余的房子出租,還可租給別處的生意人經(jīng)營或充作倉庫與睡處,一年下來,可以獲取千兒八百的租金。
場期是約定俗成的,三天一場。小鎮(zhèn)與鄰近其他兩處“場”地,趕場日期皆相互錯開:小鎮(zhèn)是三、六、九,其他兩處則分別為二、五、八和一、四、七——這樣,飄鄉(xiāng)做生意的就不至于賦閑。鄉(xiāng)民們也方便,即使錯過了這里的場,還可以趕那里的場。
遇上小鎮(zhèn)趕場日,那股熱鬧勁,真是用語言無法比擬的。周圍團轉(zhuǎn)的人,像走親戚朋友似的,互相邀約,結伴而行。尤其是四山兩界的,天麻麻亮就得起床?!郧巴ㄜ嚨纳秸伲藗兂鲂谢究孔?;寨子里的山道道上,時不時地響起吆喝呼喚聲,你叫我,我喚你,此起彼伏。
也不是所有的鄉(xiāng)民都好趕場,有的也是不得已。鄉(xiāng)民們靠著莊稼地吃飯穿衣,但地里不會長出鍋碗杯盤、衣被鞋襪等日常用品,總得去賣些什么再買些什么。自己吃不完的,得換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于是香菇、木耳、花生、核桃、板栗、干筍、干豆角、山藥材、旱煙葉之類的,或打成捆、或裝上袋。家中有幾只母雞生蛋,積攢下來,就是一簍,用草往簍中一圈,或填上谷糠,便可安放雞蛋。有新鮮蔬菜,用草根扎成把,放進攮篩里。豬母娘下了一窩崽,已出月了,趕緊捉上幾頭,分放于豬兒籠中……準備好了,就擔著、背著、提著,趕往場上去。當然,也有經(jīng)媒人兩頭一牽線,相約到場上兩邊人家對看姑娘小伙的。也有借趕場去剃個頭理個發(fā),或是照張相,辦個證件的。也有家中孩子到外地打工匯了款或寄了物,趁趕場到郵政所去取的。也有娃兒們跟從大人純粹只是趕個熱鬧,去買點粑粑糖果什么的消解饞蟲的。
通了車的寨子,常常會有三兩個后生購進廂式貨車或三輪摩輪,專門跑場上。車上排兩張長凳,包上海綿和皮子。搶到前面的屁股就有巴挨之處。落到后面的,就只能站著,常常是一只手拎著東西,另一只手騰出來抓住車子頂篷的鐵架條。車廂子里人貨混雜,人挨人,人擠人,不是你踩著了我的腳,就是你的屁股正對著了坐著的人的臉。也許還有賣豬崽的,將豬籠子放在車上,狹窄的人縫里不時會有豬崽的濁臭往人鼻子里鉆,想吐卻又不能吐。也常有帶小孩的,娃兒要尿尿或撒屎,是不會把信的,冷不丁地會濺了人家衣服或頭臉。
場上按規(guī)矩也有相應的劃行掃市,賣肉食水產(chǎn)的,賣衣被鞋襪等用品的,賣菜蔬水果的,賣小吃的,賣牲口的等等,皆相對集中。當然也有規(guī)定區(qū)域容納不下的時候,故而路邊樹腳也常有散亂的攤兒、擔兒。
趕場的老鄉(xiāng)們到了場上,帶有山貨要賣的,總是先急著脫手,然后再買進要買的東西。也有只買不賣的,或只賣不買的。于是各就各位,或招徠顧客,或挑選貨物,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便成為場上的基調(diào)和主旋律。買賣之間,大多是難得一次成交,總要費上些唾沫和氣力,有的是三番五次。相同的買賣雙方,也常有打上幾個照面,費上幾次口舌的,尤其是那大宗的買賣就更加小心。牲口市場,那些交易牛兒的,買主先得繞著牛兒團團轉(zhuǎn)轉(zhuǎn)繞上幾繞,從整體上看上一看,然后掰開牛嘴巴數(shù)數(shù)有幾個牙齒,斷斷牛的歲數(shù),小于八顆的,耕田打耙不大行,八顆到十顆最好。扒開牛毛瞧瞧牛旋,頭旋生在兩眼之間的,背旋與牛卵子對齊的最好……心里有了八成后,買的與賣的才論起價來。買賣中,時常有中介人牛販子參與,看雙方談不妥,牛販子便與雙方單獨捏手伸指,一至四百元,捏指頭數(shù),五百是全手敞開,六百是捏上拇指和食指,七百是捏上食指和中指……要添件新衣裳吧,特別是買冬衣——男人一般只是配角,女人才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買家既要看款式及花色合不合宜,他們的標準一般是“老人忌花,孩子要鮮”,又要看面料是棉是毛,還是化工纖維的,還要看做工是否精細,穿上身是否合體。有的還得看看服裝的牌子、廠家。買皮子衣服吧,還得要辨別真假皮質(zhì);買羊毛衫吧,還得要分分羊毛的比例。
在場上走走停停,看貨也看人,遇到伙計親戚或老庚,就打個招呼,熟視一陣,寒喧一氣。也有叫個“啊嗬”,從人群中一把抓住,拉到一邊知心知肺知冷知熱聊上個一時半會兒的。那親熱勁就別提了!站著聊了也許還不夠,那么就去最近的館子里坐著去,叫上一個麻辣的狗肉牛肉火鍋,配上一碟花生米,或是涼拌藕片什么的,讓主人到酒缸里打上那么幾提米酒,一邊吃喝一邊將陳芝麻爛谷子、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的往事“翻炒”,“炒”得個云山霧海、天南地北,甚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興致高時,還會劃上幾手拳。直到喝得眼睛紅了邊框,朦朦朧朧認不清人,嘴里的舌頭也不多活泛為止。
在我的記憶中,最妙的是看民間的曲藝。有打三棒鼓的,竹架一叉,鼓兒一立,邊唱詞兒邊耍白亮亮的刀子?!爸v起三把刀,本是老君造,燒了四十八道焦,方才燒成刀。三拿三把刀,一套一套拋,玩了這套玩那套,樣樣要玩高”。詞兒唱得好,刀兒拋得更驚險刺激。更有吸引人的,便是那古樹濃蔭下打漁鼓筒的唱的幾段戲,什么“說岳”、“薛仁貴征東”、“三打祝家莊”、“覃垕曬皮”等。說唱漁鼓的藝人多為瞎子,他們雖然失去了光明,但記性卻超過常人許多,那些唱本,讓他們唱得是滴水不露,人物、情節(jié)、起承轉(zhuǎn)合,自然如風吹云走。鼓兒、鑼兒、鈸兒,隨唱腔的變化而變化,隨情緒的迭宕而起伏?!m然我已多年沒去過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趕場,但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這些民間藝人們的形神和那美妙的唱腔。激動時,鼓聲緊湊,唱腔高亢,如急風驟雨。低沉時,鼓聲疏落,唱腔滯緩,如秋葉飄飄……給我很深印象的,還有小鎮(zhèn)上的吃食。趕場餓了,要吃熱的,就去那熱騰騰的鍋臺邊,叫主人來上一碗米線。那米線,白白的、嫩嫩的、熱乎乎的,柔滑卻又有韌勁兒。放上白的豬油、綠的蔥花、紅的辣椒末,再撒上點胡椒粉兒,辣、香、滑、爽,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享受。要吃冷的,去那醪糟擔兒前,花上幾毛錢,就可吃上青瓷碗盛著的醪糟。白白的糯米飯粒相互粘連,浸泡在清涼的汁水中,吃在口里,軟糯香甜,又帶著絲絲酒味……
趕上一天的場,回到家里,也許就得一屁股落座而再不想動彈。腳走得軟了,氣力也花得夠多了,但讓人覺得這趕場呀,還真是一種很具誘惑力的疲乏,苦中有樂,累中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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