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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雖然少年得志,但身處封建大廈行將崩潰的前夜,注定他是個生不逢時的人。其實他也預感到了,他攜新妻游西湖作《湘月》時,寫下“羅襪香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一句,連用曹植《洛神賦》及蘇軾《赤壁賦》中的兩個典故,流露出對未來人生中理想難覓、孤懷無托的隱憂。
上天偏又作弄這位少年才俊,新婚一年后,妻子一病不起,加上在庸醫(yī)的誤診下,竟然就香消玉殞了。他此后的人生,就一直不順遂?;蛘呖梢赃@樣說,在龔自珍生命的50年中,以他與段美貞的新婚為界限,則給人以意氣風發(fā)與憤時傷世,前途光明與失意落拓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
當然,龔自珍的后半生有起有伏,亦有不少的新的起點及高點,譬如在段氏之后,他又娶過六房太太,譬如他26歲為舉人,38歲為進士,可他總體的人生走向,在段氏謝世后就滑坡向下了。這就像他在詩中評價過的那個腐朽的清王朝,已是“萬馬齊喑究可哀”了,無可挽救了。
嘉慶二十三年即1818年應浙江鄉(xiāng)試,中為人舉。但此后10多年間,他屢次應會試落選。其間,他在京師與魏源一起師從過文學家劉逢祿,研讀《公羊春秋》;任過內(nèi)閣中書及國史館校對等職,閱讀了內(nèi)閣豐富的檔案和典籍,勾索舊聞,探討歷代得失;參加過《大清一統(tǒng)志》的修撰,寫出了《西域置行省議》等有深刻見解的文章。38歲上,中為進士。雖是上了一臺階,但畢竟華年不再。46歲,他在禮部主事(從六品)任上封了頂。
龔自珍一生的悲劇,首要原因是他多年應進士考試都名落孫山。因而造成他一生的行狀,用當代人的話說,則是個“憤青”,牢騷滿腹,敏感疏狂,孤傲憤激,似乎誰都對不住他,他不僅“傷時”,而且“罵坐”。
據(jù)說他應試進士能金榜題名,不是文章寫得有多好,而是“罵”得的。這之前,雖屢試不第,但他的試題文章卻在全國罵出了名氣。那時的考試和現(xiàn)在一樣,都是隱去了考生姓名的。龔自珍文章的觀點太偏激,兩位考官一眼就看出這張考卷是龔自珍的,這個人最愛罵人,也最能罵人。是取,還是舍?兩位考官很是傷了一番腦筋,但最終一位考官說:如果我們不推薦上去,恐怕他會罵得更難聽。按理,龔自珍應對錄取他的考官心懷感激,可事后當有人告訴他,是誰誰堅持錄取了他時,他說:啊,是那個無名小輩!這話傳到那位考官耳朵里,氣得直罵龔自珍白眼狼。
當然,一個亂罵人,連房師也不放過,這并非值得表揚。但龔自珍的毛病大概是改不了的。我在參觀龔自珍紀念館時,正碰上展廳里在開一個出版《龔自珍全集》研討會,散會后,與一個老者聊起來,不料他正是龔氏后人。他說:“龔定庵罵人,連他的叔父都不肯避諱——他父輩有履正、麗正、繩正、京正、守正五兄弟。麗正是他父親。我呢,是履正的后人。五兄弟中,守正官做得最好,尚書一品,但叔侄倆同朝當官,定庵并沒有得到他的好處,他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后來定庵辭職離京,叔父是巴不得他離開京城呢,少給他惹是生非……”
龔自珍在詩中為自己畫像:“文侯端冕聽高歌,少作精嚴故不磨”;“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這些“精嚴”而“字字真”的詩作,都是針對政治腐敗和官僚庸俗的,被一般文士視為“大不可”。龔自珍因得罪了太多的人也有悔省,曾數(shù)次戒過詩。但戒過一次又破戒一次,真的是反復無常?!敖湓娢粲性?,庚辰詩語繁”,正是憤慨于他不能為腐朽庸俗社會所容忍。龔自珍詩詞今存的600多首,絕大部分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主要內(nèi)容仍是“傷時”、“罵坐”。
大清王朝埋沒了一個人才,卻為后世奉獻了一個作為鑒史和參照的思想家、文學家。龔自珍是在中國封建社會開始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前夕,一個主張改革腐朽現(xiàn)狀、近代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啟蒙思想家。他的文章著眼于社會現(xiàn)實,發(fā)抒感慨,縱橫議論,則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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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屢屢揭露時弊,觸動時忌,因而不斷遭到權(quán)貴的排擠和打擊。道光十九年,即1839年春,龔自珍帶著對一個王朝的徹底絕望,辭官南下。主動放棄了仕途的他,變得更加幽憤而輕狂。時常把酒狂飲,語出驚人,有時則登高極目,涕泗縱橫,觀者莫不動容。他特意用“劍”與“簫”為意象作了一首詩:
少年擊劍更吹簫,
劍氣簫心一例消。
誰知蒼涼歸棹后,
萬千哀樂集今朝。
這一年,他47歲。但詩中心境蒼涼、意氣俱消,與21歲時作《湘月》流露出的心高氣傲、狂放不羈相比,已是判若兩人。
他一路南下,一路盤算:官不做了,今后就只好用詩、酒與美人相伴了。晚年歲月,大抵如此了,罷了罷了!
這一時期,是他文學上的最后一個高度。百感交集的他寫下了許多激揚、深情的憂國憂民詩文,這便是著名的《己亥雜詩》之二卷。
龔自珍在杭州老家住過一段時間,隨后執(zhí)教于江蘇丹陽云陽書院。其間,又兼任杭州紫陽書院講席。道光二十一年即1841年夏,他寫信給江蘇巡撫梁章鉅,準備辭去教職,赴上海參加反抗外國侵略的戰(zhàn)斗。
但天道無常,這年9月末的一天,龔自珍突患急病暴卒于丹陽,年僅50歲。
龔自珍的死,在當朝猶如一次小小的地震。沒有哪位人的死,能有他那么大的反響。京城里那些被他斥罵過的政府要員們聽說他死了,暗地里松了口氣:看這回,你就到黃土里罵去吧。事實上,自龔自珍后,那個被他斥為“萬馬齊喑”的社會,竟連一點“罵坐”的雜音也聽不見了。
有人甚至為他的死,附會了一樁名為“丁香花公案”桃色事件,說他是因畏其長官的報復打殺,才辭官南歸的,而現(xiàn)在他并不是暴病身亡,卻是因當先惹下的丁香花案,被戴了綠帽子的長官派人下了毒手的。
我特別留意查閱了“丁香花公案”??梢哉f,這是清代最廣為人知、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段秘聞。晚清的小說家曾樸在《孽?;ā肪蛯懙?,他是被宗人府派人用毒酒毒死的。
龔自珍在京做官時,是明善堂主人奕繪貝勒爺?shù)纳峡?。奕繪的側(cè)福晉顧太清,雖為滿洲人,自小卻隨姑父姑母在蘇州長大,能詩善文,據(jù)說她特別愛慕龔的才情,天長日久,兩人便生出暖昧之事。后世人從龔的詩中,捕捉到了此事的風影。說《已亥雜詩》中的“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一句,即是兩人的真實寫照。顧太清才色雙絕,附庸風雅,愛著縞袂騎在高頭駿馬上彈鐵琵琶,見過的人都說她是王昭君再世。龔自珍在府內(nèi)行走,他與顧太清用蒙語聊天,用漢語寫詩,用吳語調(diào)情,以為別人看不出形跡。龔自珍辭官后,奕繪經(jīng)人點撥,終于省悟,惱羞成怒,將顧太清逐出王府,任其流落市井,同時暗中派人毒殺辭了職的龔自珍。
我是不相信這件事的。想他生前罵了那么多人,死后記恨他的人給他潑些臟水泄憤,也是難免。但有記載說,“丁香花公案”竟是喜愛他的詩文的人專為他所編,以表達對他的敬愛。這真是難以理解了。
但不管怎么說,龔自珍是值得我們記取的人!
如同恩格斯稱道但丁是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也是新世紀的第一位詩人一樣,龔自珍庶幾也與之相同:在那黑暗與黎明交替之際,這位清醒與先覺的詩人,以他憂憤的哭罵,以文學的吶喊,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篇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筆錄。
龔自珍在思想及文學兩方面,在近代都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對后世產(chǎn)生的影響可謂深遠。戊戌變法時期的改良派大家康有為、黃遵憲等都很推崇他,受其影響,甚至有摹擬之作;辛亥革命時期的南嶺社領袖柳亞子和楊杏佛等,還有“龔癖”之稱;魯迅,這位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也很喜歡龔自珍,魯迅的散文、雜文和舊體詩,在批判精神和諷刺藝術(shù)上,受其影響極其明顯。
魯迅之后,就基本沒有“傷時”、“坐罵”之人了。至少,是找不出像他或像龔自珍那樣敢罵和善罵的人了。
社會開明了,思想解放了,我們身處的時代,是不是就用不上這些“憤青”了呢?! (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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