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讀《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有感
作者:劉金祥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讀《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有感
劉金祥
(原文發(fā)表于2013年第9期《藝術(shù)評論》)
生前傲岸孤寂的一代史學大師陳寅恪也許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當今文化界評介和學術(shù)界言說的熱點話題。竊以為在海內(nèi)外文化人當中日漸升溫的“陳寅恪熱”,與人們對人文精神的尋覓與重建顯然有著某種同構(gòu)和默契。面對社會的浮躁、喧囂和無序,面對價值理念淡漠和道德倫理失范,一部分冷靜沉穩(wěn)的文化人,開始把視點投注到與“終極關(guān)懷”相關(guān)的命題上,思考起“塑造理想人格”和“重構(gòu)人文精神”一類的嚴肅話題。在這種背景下,三聯(lián)書店出版廣東學者陸鍵東所著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敘說一個文化大師道成肉身的悲愴歷程和人生況味。
陳寅恪生于1890年,其祖父是光緒年間積極參與維新變法的湖南巡撫陳寶箴,其父陳三立(散原)作為近代著名詩人與譚嗣同、丁惠康和吳保初并稱清末“四大公子”。陳寅恪幼承家學,長而留學海外。1925年回國執(zhí)教于清華大學,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并稱為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此后,他先后在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香港大學、燕京大學執(zhí)掌教席。1949年南下廣東,先在嶺南大學后在中山大學擔任教授。1969年在史無前例的“文革”動亂中憂憤抑郁而死?!蛾愐〉淖詈蠖辍罚ㄐ抻啺妫?,描寫的是陳寅恪先生晚年在嶺南的生活斷面,這是一部非常成熟卻又相當誘人的傳記,作者用激情濃郁的筆調(diào),對晚年陳寅恪的人生作了透徹明快的摹寫和言說,給人一種不由自主地追尋大師的足跡,去做沉重而神圣的漫游的觸動和感受。陳寅恪晚年的歲月是悲涼而凄寒的,他幽寂冷寥的身影,帶給人們的是文化的力量和人性的震撼?!安簧凰蓝葰埬辏谷粘脸铃幻麻g。夜半蟲聲忽驚覺,魂歸何處瘴江邊”,這是一段交織著為人與治學、政治與學術(shù)的痛苦歷程;這是一段飽蘸凄愴與屈辱、苦寒與困厄的混沌軌跡。他盲目臏足,卻寫就了《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千古絕唱,他有一種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孤傲,卻與很多普通人結(jié)下了生死之交,他畢生追求獨立自由的學術(shù)之路,卻總為世俗所役政治所累,他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史學大師,更是一位名垂華夏的文字泰斗……該書提供的信息使我們對陳寅恪的人生狀貌和精神世界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和更完整的了解。
歷史老人是公正無私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片段最終要被還原,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歷史本身也必將被剝?nèi)ド衩氐拿婕啠冻稣鎸嵉拿婺??!蛾愐〉淖詈蠖辍罚ㄐ抻啺妫┮粫髡邚臈l分縷析檔案文獻和采訪當事人入手,再現(xiàn)了陳氏晚年的生存狀態(tài)
,揭開了一段塵封的歷史,猶如打開一扇天窗,使讀者看到了暗夜靜穆的蒼穹上一顆璀璨耀眼的星斗。二十世紀的中國,在學問精深和學識淵博方面能望陳寅恪項背者寥寥。這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以史學聞名,但又絕不僅僅是個史家,他學貫中西,融匯今古,在歷史學、宗教學、語言學、考據(jù)學、文化學及中國古典文學等領(lǐng)域取得了罕有的成就,其中一些領(lǐng)域的研究,具有開拓性的意義。陳先生在學術(shù)研究中,不用僻書,而是在人人能讀、人人能解的平常典籍中,發(fā)現(xiàn)別人視而不見的問題,即他常說的“發(fā)古人之覆”;他的這種本領(lǐng)達到了極高明的地步,如燃犀燭照,洞察幽微,為學者所折服。僅從史學角度看,陳寅恪是清代嘉乾學派的嫡系傳人,是中國最后一位考據(jù)學大師。在風燭殘年的最后二十載,陳寅恪用詩證史,挖掘小人物如柳如是、孟麗君的生活世界,以敘史議史,臻于中國史學研究的高峰。三十年后風行至今、影響甚巨的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是對陳寅恪治史方法的傳承和發(fā)揚,極大顛覆了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范式,開啟了新的史學研究氣象。因此,評說陳氏的學術(shù)貢獻殊其難矣。熔“史筆詩心”于一爐的《柳如是別傳》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這部長達八十余萬言的皇皇巨著,征引儒法道釋、經(jīng)史子集、筆記小說多達六百余種以上,且是在他盲目臏足的衰年寫成的,僅此一例,足見其博大精深、清嚴端謹?!蛾愐〉淖詈蠖辍罚ㄐ抻啺妫┮粫ㄟ^敘事記言述思,披露了陳寅恪晚年諸多文化細節(jié),使讀者從不同側(cè)面窺見陳寅恪在嶺南的著述風采和學術(shù)功德。從這本書中我們還知曉,陳寅恪生前已不僅僅作為一個考據(jù)大師、史學大家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文化象征名揚于世。吳宓在美國哈佛大學初識陳寅恪時,即斷言“合新舊各種學問而統(tǒng)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傅斯年對陳哲三大言“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胡適在日記中寫道“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以上述三人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學術(shù)成就和學界威望共同對陳寅恪欽敬有加絕非偶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陳寅恪的學術(shù),恐怕只能用他形容王國維的話來形容才比較妥帖:“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毋庸置疑,陳寅恪一直是中國文化歷史,特別是新中國文化歷史上的標志性人物,而更多的人把他看成是近代“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豐碑,這種精神雖發(fā)軔于“五四”時期的諸多開宗立派的碩學鴻儒,但將其作為一種終生恪守的信念卻終止于1969年憂憤而死的一代大師陳寅恪。陳寅恪的博學和通識,孕育了他的歷史文化情結(jié)。他對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而漸衰的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至死不渝的眷戀。盡管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處于衰老病殘、冷清寂寞、寡歡沉郁的凄楚狀況,但他仍以濃郁的文化情懷抗拒冷酷的現(xiàn)實,實際上正如《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所言“政治這個范疇已經(jīng)難以覆蓋陳寅恪的文化意蘊,也無法盛得下陳寅恪的人文世界”。他的文章著作乃至整個生命,都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文化意緒,充滿著博大的傳統(tǒng)情懷。在文化取向上,陳寅恪憂慮物本主義吞蝕人文主義,西方文化同化中華文化。1927年,他的忘年交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后,陳寅恪對王氏之死作了如下評說:“凡一種文化值
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正是這種人與文化“共命”的信念,使陳寅恪保持了超出窮則獨善其身意義的人生操守,歷大半個世紀的歲月消磨而不損蝕些許。事實上,《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一書在追憶陳寅恪晚年生命歷程的同時,也把陳寅恪的精神風范鐫刻在中國歷史的年表上。在這二十年間,現(xiàn)代一些與陳先生屬同一時代的文史大師,已大多成了“不唱歌的夜鶯”,正邁入清點“拓荒播種”所帶來豐碩業(yè)績的人生尾聲時期,而陳先生則堅持其一貫主張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名山事業(yè)正進入高潮,生命正向“博大精深”處開掘,從而步入數(shù)千年來治史者渴求“賦予歷史以靈魂”的幽深境界。正因如此,陳先生這些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學術(shù)成就,尤其顯得難能可貴,而且生命再度迸發(fā)出的無限活力,使歷史不得不重新審視“人與文化”這一永恒的主題,個中蘊涵著未被人類深刻闡釋的意義,將如一條綿亙的河流,不盡東流,讓人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大師思想的深奧和人格的超拔絕非局促而宵小的等閑之輩所能比擬。我們窮極一生,倘能沿著大師的腳跡,匆匆領(lǐng)略他們的精神風景,就是對他們的膜拜、欽敬和尊崇。《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一書著力褒揚陳寅恪的嘉行懿德,并力倡其如泰山喬木,淇綠竹,穆穆常青,永裕后世。的確,陳氏一生的文化學術(shù)活動,都貫穿著獨立與自由的精神,而這種精神有時是超越情感超越學術(shù)超越時代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寅恪平生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后?!薄澳钇缴涛次晔匙择?,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正因為陳寅恪不趨時不傲物,“不求聞達于諸侯”,他的著作才有卓爾不群的見識,才有長久不衰的生命力。陳先生不僅僅是學者,而且是思想家,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實超過許多哲學家。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常說,中國哲學中最有價值的是關(guān)于人生境界的學說。世界是同樣的世界,人生是同樣的人生,但同樣的世界和人生對于每個人的精神世界,中國人稱之為“境界”。陳先生的早年知己王國維先生對“境界”的理解可謂深矣,陳先生亦然。而陳先生在為王國維立的碑中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正是對學者人生境界的一種深刻理解。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fā)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fā)揚真理,亦不能研究學術(shù)。這種境界貫穿了陳先生的一生,在其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更顯得意義深遠。陳寅恪是一位偉大純正的人文主義者,表現(xiàn)出高貴的書生風骨,令人“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絕艷似憐前度意,繁枝留待后來人”。陳寅恪雖是一位蜚聲中外學界的大學者,但其聲名從未越出學院門墻之外。徐葆耕先生在《文化的兩難處境及其他》一文中,曾說陳寅恪“如一口深井,難測底蘊”。陳氏在其著名的《論再生緣》的校補記后序中,把自己的著作比作“固非吳井之藏”的“所南心史”。“所南”即宋末元初富有傳奇色彩的士人鄭思肖,他寫了一部痛詆異族入侵的《心史》,書稿裝入鉛匣,沉入蘇州的一口井中,于明末被人發(fā)現(xiàn)。陳寅恪以“所南心史”比喻自己的著述,是意味深長的。他在自己的著作中熔鑄了堅定的理性和豐富的情感,但其思想意蘊卻深藏在文字的“鉛匣”中。十幾年前《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紙風行,在一定程度上使陳寅恪的聲名和思想流布于民間,使陳寅恪的精神和操守傳承于后人。
一部傳記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并不依賴于這部作品是否表現(xiàn)為某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在于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作方法具體形態(tài)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筆者曾讀過多種陳寅恪先生傳記,如錢文鐘編著的《陳寅恪印象》、張杰和楊燕麗選編的《追憶陳寅恪》、葉紹榮著述的《陳寅恪家世》、吳定宇寫就的《學人魂陳寅恪傳》、汪榮祖撰寫的《史家陳寅恪傳》以及蔣天樞編輯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和劉以煥執(zhí)筆的《國學大師陳寅恪》等,在這些陳寅恪先生的傳記里,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版)不一定是最好的一種,卻是最引人關(guān)注的一種。其原因表現(xiàn)在:第一,這本傳記回避了對陳寅恪晚年著述的學術(shù)價值的評估,著重渲染其人生最后二十年的至性至情,這固然不能顯現(xiàn)先生傲立學術(shù)江湖的價值,但對現(xiàn)實社會的知識分子亟需從被稱為“學人魂”的陳寅恪身上獲取一種新的人文道統(tǒng)則具有重要意義。第二,這本傳記與其說是史論結(jié)合的史學著作,毋寧說是一部文情并茂的文學傳記,陸鍵東的敘述飽含情感,洋溢著才氣,看得出他對人生、對歷史、對個人與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都有很深的洞察。他很可能是個古龍的讀者,那伴著警句出現(xiàn)的跳躍與滿是感慨的議論,很有古龍的味道,也使全書生色不少,絕沒有一般傳記尤其是這種學者傳記的平淡枯燥,倒平添一層跌宕起伏的戲劇色彩。作者著重闡發(fā)了陳寅恪的“潛德之幽光”的情懷,書中不少文句夸飾而煽情,瑣碎平常的事情一經(jīng)文學筆法點繪,儼然一部動人心扉的英雄傳奇。所以,傳記少了些含蓄厚重,多了些傷感矯飾。上述兩點,雖然說是這本傳記“不是最好”的證據(jù),但卻反映了當前畸變的社會心理,換言之這是時下讀書界浮躁之氣未除的表現(xiàn),也是當前中國大陸思想學術(shù)領(lǐng)域人文精神孱弱的表征。辛棄疾在《采桑子》詞中對兩種寫作境界做了形象的闡釋,第一層境界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文學的境界,熱烈傷感有余,含蓄質(zhì)樸不足;第二層境界是“卻道天涼好個秋”,深厚廣博有余,率真清麗不足。這本著述系純正的文學傳記,屬第一層境界,而所寫傳主又是一代史學大師陳寅恪,以少年之春風春情寫生命的晚熟金秋,我們僅僅看到秋風秋雨、紅妝素裹的陳寅恪,未見一老樹枯澀、獨立天地間元氣渾成的陳寅恪。但以陳的精魂之大,后人實難彰顯其萬一,所以易中天教授大發(fā)“勸君免談陳寅恪”的慨嘆。作者陸鍵東先生有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之心,睜大了驚異的眼睛去了解專制時代某些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鉤沉發(fā)微,索引考證,將文學形象的陳寅恪再現(xiàn)于世,為當前精神領(lǐng)域提供了一個頂禮膜拜的偶像。書中引用了大量的未刊檔案,尤其是陳寅恪晚年所在的中山大學年復一年暗中搜集整理的“陳寅恪材料”、“陳寅恪近況”之類的動態(tài)報告,均為當年權(quán)力者掌握“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動向的依據(jù)。這本修訂后的傳記以秘籍檔案和近年學術(shù)界的新發(fā)現(xiàn)、新成果作為創(chuàng)作的重要佐證,辟建了當代人物傳記的一個新領(lǐng)域,使人獲知長達幾十年的歷史竟有陰陽兩界之分,如果單純以公開披露的材料、文字等立傳,不過是人物的陽界一面,而被鬼魅們操縱的陰界隱伏在昏暗中不見天日,“陽界”的許多現(xiàn)象終究得不到真實的邏輯的解釋。以陳寅恪為例,假若沒有發(fā)生文化大革命,也許這些鬼魅行徑終究是鬼魅行徑,于先生也終究無損,先生壽終正寢之日,仍會像朱師轍那樣,沐浴在一片光輝之下,知識分子幾近宿命的悲劇因未能昭然幕啟而呈現(xiàn)另外一種演出形式,但或許是更深刻的形式。讓我感觸至深的不單單是陳先生在外部環(huán)境和自身殘疾的情況下,以其獨到的學術(shù)造詣去創(chuàng)造學術(shù)佳作,而是這一歷程中“人與文化”緊緊相連所洋溢著無比暖意的深情。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這是陳寅恪晚年經(jīng)常吟誦的主題,也是自己晚年心境的真實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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