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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zhuǎn)載]美麗與蒼涼——沈從文的九妹和她的兒子
      2013年09月30日 來源:www.seteriecordani.com 編輯:流云 已被瀏覽:

      原文地址:美麗與蒼涼——沈從文的九妹和她的兒子

      作者:向午平

        今年,與作者一起見過文中的從文先生的外甥莫自來,那日他帥氣而又滄桑的外表讓我至今不敢用筆去觸碰,卻又難以忘記;也知道了一個一直活在從文的心里和作品中的九妹。我想,人生或許就像自來家邊的兩條交匯的河流,不可揣度卻又實實在在地奔流......

                              美麗與蒼涼
                                             ——沈從文的九妹和她的兒子
                                                            顏家文
       
        一九八四年夏日的一天,一個近四十歲的湘西男子敲開了沈從文位于崇文門一座高樓第五層的宿舍門。開門的是 沈夫人張兆和先生,她對這個陌生人問道:“你找誰?”
        “我找沈從文,我是莫自來。”陌生人迫不及待地答復(fù)道。
        “啊,你是自來?沈公,快快,莫自來來了。”張先生怔了一下,又迅疾地請來人進屋,把來人引到沈先生面前,坐在藤椅上的沈先生連連說:“坐,坐,快坐。”
        沈先生細(xì)細(xì)地審視著眼前的來人。
        皮膚偏白,身材適中,白凈的臉上,一個挺而直的蒜頭鼻安在中間,眼睛憂郁卻還是雙眼皮。在沈先生的記憶里,這張臉是似曾相識的。
        他有些激動。說,你是莫自來,你是我九妹的兒子,是的,是的。
       
        與莫自來能聯(lián)系上還是一九八零年十月的事。那時,他到中國社科院歷史所上班了。一封由原來工作單位歷史博物館轉(zhuǎn)來的信很遲很遲才到達他的手上。信,就是眼前這位寫的。他急切地想知道九妹的一切情況,也想知道這個外甥的生活種種。他立即寫信回復(fù)。在回信里,他要莫自來來信告訴他,家里還有什么人,結(jié)婚了嗎,每月收入工分是多少,住處有幾間房子,等等,什么都是他想知道的。對于九妹的這個后人,他當(dāng)然渴望早些相見,但是,在當(dāng)時自己都沒有什么好住處的他,實在無法接待。他后來給莫自來寄過些錢,還不厭其煩地要莫自來給他報告家里情況。孩子怎樣,村中學(xué)校如何,家離沅陵多遠(yuǎn),到那里去是坐船還是坐車。還要小孩子給他寫信。
        這種遲到的聯(lián)系,對沈從文是一種慰藉,更是一種說不明的悵惘。
       
        沈從文母親生有九個孩子,真正活下來的到成年的,只有五個。而九妹是他們家最小的一個。
        九妹最小,晚兒幺女,照一般規(guī)矩都是會得到加倍的寵愛的。沈從文在《爐邊》里說:“九妹在家中是因了一人獨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親加倍的愛憐。”加上九妹的模樣好,又聰明伶俐,所以也嬌縱,任性。哥哥姐姐都得讓著她。作為二哥的沈從文和作為三哥的沈荃要什么宵夜或者聽到外面有賣糖的人走過,想要吃時都得要通過九妹的嘴向母親提出來。沈先生在他最早期的小說《玫瑰與九妹》里就讓她亮過相。
        一九二七年,沈從文到北京有四五年了,度過最初的挨餓受凍的日子,又經(jīng)幾位知名作家、詩人及朋友的提攜,生活稍有了穩(wěn)定的跡象。他便把母親與九妹接了過來一起住。
        雖然九妹小時能把三哥背誦不出的書都能背出來給母親聽,但終因生活動蕩,并沒系統(tǒng)上過學(xué)。沈從文因為自己沒好好讀過書,所以很想要九妹上學(xué)讀書。沈從文沒上過學(xué),可是到北京后,大多數(shù)時間一直是往來在有好的教育背景的作家、教授和大學(xué)生中間,特別是女性朋友林徽因、凌叔華又美麗又懂英語又是作家,他想像中九妹將來也應(yīng)該和他們、她們一樣,是一個懂文學(xué)又懂外語的人。實際上,他本人也有過想去英國讀書的夢。陳西瀅曾和他說過,你把英文學(xué)好,我保證介紹你去英國讀書。他不適當(dāng)?shù)亟o九妹選擇了學(xué)法語學(xué)英語的方向,以便將來送她出國,自己給她提供學(xué)費。這也算是讓九妹代圓了自己的夢。他沒有考慮到九妹實際的基礎(chǔ),她沒正而八經(jīng)地上過中學(xué),沙灘上建塔,終不能成。九妹成天也夾一本書在哥哥的朋友中走來走去,儼然一個大學(xué)生的樣子,她在享受一種虛榮,卻沒能像哥哥的朋友們一樣有苦讀的準(zhǔn)備和鉆研的功夫。后來沈從文先去了上海,隨后才到達的九妹仍然被沈從文安排著學(xué)習(xí)外語。盡管沈從文生活艱苦,他還是盡最大的努力給九妹創(chuàng)造著最好的學(xué)習(xí)條件。而九妹卻是坦然地受用著,而且生活中都是大手大腳,全沒有哥哥那樣的儉省。
        在她抱著字典讀外語版的《吉訶德先生》的時候,哥哥卻是在捂著流血的鼻子不倦地在寫作。每日每夜,他筆尖下流出來的一個個字,是要能變成大米粒,他們才能在上海維持下去的。
        一九三一年,胡也頻被害后,是九妹陪伴著孤獨的丁玲。沈從文陪丁玲送孩子回常德,為不讓丁玲母親懷疑胡也頻遇難,也是九妹一直在上海以胡也頻的名義連發(fā)了七封催促他們回滬的電報。
        以后九妹跟著沈從文去青島又回北京。直到一九三八年,和沈從文全家來到昆明。她與張兆和相處得很好,兩個孩子也喜歡她。但是十五歲的九妹好對付,此一時的她已經(jīng)是二十六七了。又經(jīng)過了那么幾次戀愛,現(xiàn)在因無所事事免不了有過多的寂寞。雖然沈先生為她在西南聯(lián)大圖書館找了個差事可以打發(fā)時間,然而差事可填補閑空,卻不能慰藉內(nèi)心的孤單與虛浮。于是她迷上了佛教,許多時候與教徒們走到一起,施舍或行善。在戰(zhàn)時的昆明,沈先生的收入遠(yuǎn)沒有北京那么好,可是九妹不僅辭去工作,還專心念經(jīng)事佛了,行起善來十分慷慨,家中好多貴重的東西都送出去了。
        終于出事了。
           一次日本飛機轟炸過后,九妹幫別人清理完東西后,回到自己住處,不想小偷把她所有貴重東西席卷一空。九妹大驚,腦子轉(zhuǎn)而迷糊、錯亂了。我想物件的被盜是一方面,但是那種大齡女孩所有隱私和獨有空間及這個空間里的夢和美,被別人的侵襲、洗劫,以至褻瀆,或者說是一種強暴,對她可能是更致命的擊毀。
        她崩潰了。
        沈從文一個人工作,張先生還未找到事,兩個孩子還小,此一時寫不了什么拿不到多少稿費,家中有這么個病人,他也要崩潰了。
        一九四三年三月五日,他不得不寫信求助于大哥。      
        “我這時節(jié)什么力量都用完了,頭痛喉干,心中虛虛洞洞,只想哭哭泄一泄積壓在心上的東西,可不許我哭出聲來。”我們原以為九妹“會要改變改變性情,會覺得自己行為可羞,誰知即此成例,直到如今。半年來,不大明白情形的,還以為我不大理她,因之抑郁無聊,轉(zhuǎn)而念佛。到近來熟人對其行為全領(lǐng)教后,方知道真正問題所在,都以為最好是換移環(huán)境才有希望,正因為若不變更生活,她未必真瘋,我卻只有氣而且急,終至于死!即此勉強支持,事業(yè)工作,也全說不上,學(xué)校教書,就無從繼續(xù)了,大小四口,怎么應(yīng)付生活,困難處實在無從想象。這么下去既救不了她,卻只有毀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種極端困難處,她竟毫不以為意,只是微笑。)兆和在這個情形下,一面明知我的困難,一面又絕不便說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餓害病,而我毀去前途,怎么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話不說,家庭本來應(yīng)有的幸福與精力,可說全耗盡了。
        關(guān)于九的事,十年來我從不曾向你們要求幫助,如今實在需要你和得余(即沈荃——筆者注)來幫忙處理處理了。很明顯即我們這里生活,實在已近于戰(zhàn)時生活,單純而簡單,好好工作,老老實實吃飯,省省儉儉用錢,寬打窄用,量入為出,無交際,無幻想,更無花樣。九卻完全生活在空想中,還只覺得這里不美,那里不妥,與之談事實,竟像是全無意義。老以為在修佛道,比一切人精進虔誠,萬想不到家中目前需要是應(yīng)付生活,并非挽救靈魂。”
        六日又寫道:“昨天說好再不去花子處,今天又不肯在家中寫字,依然走去,必至吃飯時要用人叫方回。大哥,我看我已不大濟事了,希望為她換一地方,或可將我挽救一下。至于她其實一點不瘋,只是不安于現(xiàn)狀,與目下家庭這種生活習(xí)慣太不相合,即有機會作事,恐亦難持久,因神經(jīng)不安定而易變,只是三五小時內(nèi)事,任何人亦難忍受彼易變性情,任何工作亦不能用此中頭腦性情來擔(dān)負(fù)也。她雖出外十多年,性情依然如家鄉(xiāng)中表嫂輩,尚在算命求神中決定行止,回來比在此對于她舒適,亦可想見。若能回沅陵鳳凰,與大嫂三嫂住,一定比在此繼續(xù)下去好。因目前二三同念佛的,大致都頭腦不甚清楚,說及她慷慨處時,反而夸獎她,全想不到她將衣物給人后,要穿時還依然得我設(shè)法,我事實上又精疲力竭,用全副精力在應(yīng)付一家生活,自己衣褲已破爛不堪,尚無法補充也。”
        在湘西一方的兩兄弟知道,從文也是萬般無奈了,才這樣訴求的。很快,沈荃從昆明將九妹接回了大哥住的沅陵縣城。精神已經(jīng)變壞了的九妹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和思考了。她總是外出,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深夜。一家人經(jīng)常要出去尋找她。
        這時一個人出現(xiàn)在了九妹的身邊。
        這個人叫莫仕進,原本是瀘溪縣出柑橘的地方——浦市鎮(zhèn)馬王溪人。二十歲當(dāng)壯丁在舊式部隊里混了幾年,以后留在沅陵城中學(xué)泥水匠。沒有太多的技術(shù),也沒有什么背景,就靠著一雙手勤快地苦扒苦做地生活著。今天給這家人砌墻,明天給那家人打灶,后天又給另一家人建房。不知是什么機緣,九妹竟然與他有了默契。當(dāng)她說要嫁給這個泥水匠時,把哥哥們嚇了一跳。也罷了,整天瘋瘋癲癲,有點錢和地位的家庭是看不上的,有個靠雙手吃飯的人肯收留她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嫁了就嫁了吧。
        假如當(dāng)初那個同是鳳凰的文學(xué)青年劉祖春不去延安,她或許就做了這個當(dāng)時已小有些名氣的鄉(xiāng)土作家的妻子。如是這樣,劉祖春,當(dāng)然在新政權(quán)中就做不了中宣長副部長以及后來的北京市政府的副市長了;
        假如當(dāng)初她默許了哥嫂的動議,那她也許就是燕京大學(xué)教授夏云的妻子了;
        假如……
        民間有說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當(dāng)九妹身穿旗袍腋下夾一本小說,整天轉(zhuǎn)悠在沈從文朋友圈子里的時候,她有著很好的感覺,也仿佛是他們中的一員。她似乎也在云端之上。
        但塵埃落定,九妹回到本來的自己的時候,她沒有技術(shù),沒有學(xué)問,她只能回到“泥”中。
        真正是“云”“泥”之別啊。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她只能做了這個泥水匠的妻子。
        他們婚后來到沅水邊的一個河灘上,一個叫做烏宿的地方住了下來。
        烏宿雖是一個普通的寨子,但是對面的山卻是天下有名的二酉山。不僅是酉水與酉溪在這里匯合,上了典籍的是山上那個山洞,二酉藏書洞。秦人為避焚書,把大量的典籍運到這里收藏。七十年代,在還沒有開發(fā)的時候,我和一位來自北京的老文化人披荊斬棘鉆茅草攀藤蘿進到那個洞子里。當(dāng)?shù)厝苏f,順著洞子下去,可到沅水河底,聽得到頭上行船竹篙點擊流水和卵石的聲音。秦以來已是兩千年了,那洞里哪有什么書,也沒有絲毫藏書的跡象。只怕這種說法也就是一種說法而已。
        一九八一年,我在中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讀書時,去過好幾次沈先生家,先生和我問到過烏宿這個地方,我只是一般帶過,說是知道。沈先生在沅水上來回肯定是多次路過的。我當(dāng)時不知道有這個背景,不知道烏宿是他的牽掛,要不,是可以多說一些事情的。
        泥水匠雖然是起房子的,可都是為了別人的安居而忙,通常自己沒有住房。
        在城里做工的莫仕進,只是在一九五零年后,農(nóng)村土地改革時,他們分到了教堂邊的一棟小屋。兩間,進深不過五米。另外還分得了幾畝田地。
        泥水匠依然做他的泥水工,農(nóng)忙時種種田,本是農(nóng)家出身,種田也是把好手。
        九妹呢,她受不了那份日曬雨淋,她也不會農(nóng)活。她就整天在寨子里轉(zhuǎn)悠。她的穿著不同當(dāng)?shù)貗D女,農(nóng)村女人都是穿的滿胸衣服,而她穿的是像男人一樣的對胸布扣子衣服。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有病,也不怎么說她游手好閑。
        那是一個靠工分吃飯的年代,一個人的工分養(yǎng)全家是不夠的。他們的生活是十分的艱難。
         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零年,我們湘西那一帶是餓殍載道。我們縣緊鄰烏宿,在那個時候,全縣六萬人就有一萬八千人非正常死亡(我可是曾做過縣委機關(guān)干部的,不敢瞎說)。十二三歲的我也到處找野菜、剝樹皮、挖蕨根。我寫過一首詩記錄那個年代的印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饑餓像白雪覆蓋了鄉(xiāng)村,
        年輕人拄著拐杖,
        老年人像孩子一樣哭泣。
        整日在烏宿河灘上轉(zhuǎn)悠的九妹,那個當(dāng)年在北京、上海、青島,苗條、俊秀的女子,連美女張兆和嫂子也贊嘆為美麗的,小姑,沒有熬過那段日子。沒有飯吃,盡吃野菜,先是浮腫,繼而是瘦弱,和村里有的人一樣,最后是可憐地一病不起。
        九妹就葬在河灘邊上。莫自來從十來歲起,就年年來墳邊掛清明。三十六年后的一九九四年,因為下游要建水電站,莫自來為她移墓,用雙手把她的白骨撿到一起,用一個背簍背回到父親的墓邊上,在她丈夫邊上重新安葬。
        莫仕進比九妹多活了十三年,是一九七二年去世的。那年他給人建房時,手被弄斷,沒治好,后來感染就病故了。
        九妹出嫁不久,大哥沈云麓離別沅陵回到了鳳凰,三哥沈荃一九五一年因國軍少將軍銜雖起義也不能原諒,在沅水邊的一個河灘上被新政權(quán)槍斃,二哥沈從文被“反動”,像一只沉船行將沒頂,母親早已去世,有個大姐在東北也很遙遠(yuǎn)。
        孩童時頗被寵愛的九妹不能很好的自立,她只好無助地去了。
        九十年代,我在黃永玉家里,和他談到他應(yīng)該叫做表姑的九妹,也是唏噓。比九妹小十多歲的永玉老師說,九妹神經(jīng)恍惚時,還說要嫁給他。哎,也不知道她后來是什么情況。黃先生嘆息道。
        九妹走了。可是在沈從文二哥的許多短篇小說里,九妹永遠(yuǎn)地活著。她還是那樣俊秀,那樣無心機,那樣富于幻想,那樣羅曼蒂克,那樣小資,那樣憂郁,那樣心性高傲,那樣傷感無限。
        在《玫瑰與九妹》中,她是那個被嬌寵的孩子;
        在《爐邊》,她依然得到了母親比給二哥、六哥更多的愛;
        在《靜》中,她是春天的長江邊上那個向北方眺望的有許多遐想的少女;
        在《三個女性》中,她化了名與同樣是化了名的丁玲、張兆和一起去青島海邊游玩,她只顧自己的,躺在大石頭上向著藍天談著詩;
        在《鳳子》、《如蕤》、《薄寒》和《摘星錄》中,在別的許多作品中,九妹都永遠(yuǎn)地活著。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我回到家鄉(xiāng)。要辦的事情都辦完后,忽然想去離我們縣城不遠(yuǎn)的烏宿去看看。汽車翻過幾座山嶺后,就一直是沿著小溪小河走,大部分是水泥路,小部分正在修,有些坑坑洼洼??偟膩碚f還好走,不用三個小時就到了烏宿。
        以前看到的烏宿是一片趴在河灘的木質(zhì)瓦屋,遠(yuǎn)看是黑壓壓的,沒有多少生氣。因是移民區(qū),現(xiàn)在已是一個城鎮(zhèn)的規(guī)模了。有了大街,有了磚房,流經(jīng)邊上的酉水上建了大橋。對面的二酉藏書洞好像也開辟成了旅游景區(qū),綠樹叢中有了一些亭臺樓閣。新時期的春風(fēng)給它帶來了勃勃生機。
        莫自來在鄉(xiāng)政府還有些名氣。鄉(xiāng)里的一位女干部帶我們?nèi)チ穗x街上不遠(yuǎn)的莫家。一棟小小的磚房擠在別的類似的建筑里,他不在家里,但門沒鎖,只用一小根柴棍別著。鄰居說他到別的地方玩去了。女干部拔了別門的小棍,要我們先進屋去坐,我們說等他回時再進去。鄰居笑我們,不要緊的,我們出去都不鎖門的??腿藖砜梢韵冗M屋。要不,你們到我屋坐等他。
        女干部復(fù)又把門別上,走了一會就把莫自來領(lǐng)來了。
        我們這才跟著進屋坐下。
        燒水泡?他說。
        我們說,不要。
        他也干脆,就坐下來和我們說話。
        莫自來是一九四六年的端午節(jié)前兩天出生的。在村里上過小學(xué)。以后跟著別人學(xué)木匠。還是子承父業(yè),為別人建房子。有一門手藝按理應(yīng)該是手頭活動一點,但在他這個年紀(jì),以前是不能出去打工的。只準(zhǔn)在附近的地方做?,F(xiàn)在可以到外面打工了,他年歲又大了。前年在寨子上為別人建房從高處跌了下來,頭部摔破了,里面也出了血。送到醫(yī)院開刀。花了四萬多元錢,全是表兄龍朱和虎雛兩人出的,給他撿了一條命。據(jù)我所知,二位表兄也是薪水階層,沒有什么外來財。加上現(xiàn)在都退休在家,這四萬元錢對他們也是不容易的。
        今年六十五歲的莫自來,應(yīng)該說年輕時曾英俊過。看他現(xiàn)在的外在模樣,和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很不相仿。像一個有見識的退休干部。鴨蛋形的臉,依然飽滿,額頭有四五條皺紋并不密集,也不深。雙眼皮,有一點眼袋。鼻子挺而直。只是上唇、下巴和兩鬢較為茂密的胡須已成雪白,可頭發(fā)濃密,只顯一些灰色。外相看得出有沈家的血緣。他說他像媽。也難怪,沈先生看到他時,不得不連連說是我們九妹的孩子。
        我們的談話很散漫。像門邊覓食的鳥雀,一會兒跳到這里,一會兒跳到那里。想引他談一點他父親母親的事,他總是跳開。不停地訴說眼下的窮、眼下的苦。還不著邊際地說幾個政治人物的是非。他有個大作家的舅舅;他也到過北京兩次。他到北京時,正是沈先生剛得到照顧,有了好大一套房子時,可是沈先生最困難時他沒見過。記得以前沈先生也寫信告訴過他自己的苦處。不讓他來。只是到了有了寬一點房子時,才同意他來看看??戳耍谑撬念^有了落差。他總希望得到援助。九妹骨子里有些不怎么好說的東西,傳給了他。只有在這時,我們才從他的某種意識、談話的神態(tài),以及屋子里雜亂的堆和放里,確認(rèn),他只是這個寨子的一個農(nóng)民。
        有房子,雖不大,但夠住。有田有地,可種糧種菜。欄里有豬。偏屋的門用網(wǎng)子遮著,養(yǎng)有十幾只雞。柴水都不要買。老兩口還動得起,只要是甘于認(rèn)命了,小日子要好好過也還是可以的。但是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啊。
        莫自來有一雙兒女。女兒已出嫁,現(xiàn)在縣城打工。兒子遠(yuǎn)在天津打工,三十好幾了,尚未娶妻。我猜測,這可能是莫自來想傾訴的主要動因。
        他兒子無疑是他的最大的一塊心病。我們給了他一點路費,想讓他試試去找一個貴人。這就看他的運氣了。
        套用《邊城》結(jié)尾的一句話,那個辦法也許有用,也許根本就沒什么用了。
       
       
                                              二零一一年五月九日、十日寫于北京
       
          文中沈從文一九四三年三月五日、三月六日給大哥信,見《沈從文全集》18卷《致沈云麓》425~4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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