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或地方就讓人感到離別的隱痛,這必定有愛了。桑植就是這樣的,此生,它給我最初的感覺,就如從春光里剛剛孵出的一只雛鷹,質(zhì)樸的野性里,透射出一股遼闊的光芒。慢慢的,我的感覺長大了。我的愛溫潤了。它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都讓我的眼珠子發(fā)亮;它的一村一寨,一聲一音,都會讓我為之驚訝。
我悄悄走進那沉雄的嚎叫之聲。那是幾乎與天地同時發(fā)出的一種聲音。那種聲音發(fā)自江河一樣的胸腔。突兀的,在一陣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中,那嚎叫在穿越歷史的瓦礪之時,紛紛灑落如碎玻璃般而倏忽歸于寧靜。我的腳步越顯沉重,那嚎叫聲就越發(fā)輕盈。
在遠古能發(fā)出如此巨大之聲的當屬恐龍。當那一群群芙蓉龍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滑過去的時候,那一棵棵古老的大樹,就像一棵棵神話,從桑植那一只古老的神盒里長了出來。那一群矯健的芙蓉龍光一樣地消失了,而又一群幼小的可愛的芙蓉龍出現(xiàn)了,它們在那一棵棵神話的大樹下啃食小草,嗷嗷待哺。我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它們細嫩的雞蛋清一樣柔滑的頭顱。遠古,在這里笑了一下。我傾聽遠古在這瞬間滑落了一筆聲音,尾音極細而綿長。
我沿著湖南的西北部,繼續(xù)往前走,走進了澧水之源,走進了云貴高原隆起區(qū)與洞庭湖沉降區(qū)的一條巨大的罅縫。在這里,我傾聽武陵山脈骨節(jié)舒展的清脆之聲,我傾聽一個叫濕潤季風姑娘揮舞亞熱帶、捧足雨水陽光的縱情歌唱;在這里,我傾聽芙蓉龍四蹄撒歡奔跑的撕裂空氣的金箔之聲,我傾聽中國古脊椎動物專家所發(fā)出的那一聲“恐龍之父”的仰天驚嘆。
我沿著時光的盤旋,繼續(xù)往前走,走進了桑植縣芙蓉橋鄉(xiāng)的大地田野,走進了那一坡遠古遺存的鳥語花香,走進了那兩具由光與影編織的完整的恐龍化石骨架。就在這時,那一聲嚎叫穿越時空,一群長3.2米,高1.3米,重150多千克的“槽齒目芙蓉龍”,仿佛一方閃電,眩目地滑過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滑入了那片神話般的古老森林。每一頭精美騰躍的芙蓉龍,都是一尊精致鉆石打造的時鐘,刻度為:2.1億年。略似鱷魚狀的芙蓉龍“時鐘”的造型:長尾巴,四肢短而粗,其背如風帆,鸚鵡般之喙狀的時針,將時間切割成了2.1億枚碎片。
古老的村寨也如化石般美麗,紛紛給溫暖的火塘披上了彩妝。炊煙在風雨中淺唱低吟,它的吟態(tài)如古樸的大篆。祖祖輩輩,桑植人如夢一樣樸實、多產(chǎn)。他們?nèi)磉h古的河流走針引線,他們裁剪清風白云穿衣吃飯。他們把清早叫幺妹,他們把黃昏叫大爺。他們管泥土叫命根,他們捧著石頭、樹木叫神靈。有一天,我漫步在那片遠古的森林神話之中,我沉醉在芙蓉龍的“時鐘”面前,不料,一句,一句,白靈鳥的歌聲,婉轉(zhuǎn)地將我輕盈地浮起。于是,我穿行月光一樣地穿行于那片白靈之聲。如此,我的腳下便一札札長出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莊稼,我的身邊,古老的背籠上,背著月光、星星,背著大片大片的山坡地、莽山脊嶺。
細細的流水聲,牽出牛羊古老的歌謠。它們的體型在不斷地改變,而它們的聲音卻亙古未變。狗與貓是遠古兩只最無聊之蟲的變種。土地一直哼著渾濁的小調(diào),所有的樹木神話、花草經(jīng)典,都在演繹時間透明的表情。我被又一種聲音所吸引。那是一種清潔如藍天的嬰啼。那是一種永遠沾滿初血的記憶。那聲音一直在我的夢里若隱若現(xiàn),它像我生命之初的一縷曙光,又像一片永遠古老而新鮮的愛情,一直照耀著我曾回望遠古的那個洞口。
從那個洞口傳來的細小若針尖刺穿粗布條的聲音,讓我突然地感覺到了震憾人心的力量。那個嬰兒一樣啼叫的,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動物,它的小名叫娃娃魚,學名叫大鯢。我像尋覓我心思那樣非常小心地尋覓它生存的蹤跡。它生長在桑植大山深處清澈無比的溪澗潭洼、潮濕陰冷的河流石洞中,尤其喜歡棲息在有洄流活水的極端干凈的洞穴中。它的夢,糾纏著我對它從水生到陸生的過渡認識。它活著,它的生命比恐龍還要遙遠。它是動物反進化的活化石。
我對娃娃魚的生命力發(fā)生了強烈的興趣。也許是它的膽怯、怕光,習慣于晝伏夜出,讓它躲過了意想不到的劫難。也許是它的忍耐、呆滯,習慣于深居簡出,而讓它避開了刀光劍影的殺戳。也許是它的圓潤、智慧,習慣于與世無爭,才讓它從遠古走到了如今。也許,它是這個世界上惟一弄懂了生命真諦與生存奧妙的物種,才把自己生命的宣言設計成如新生嬰兒般美妙的啼哭。
那白靈鳥的歌聲,總是牽引我在桑植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巒之間徘徊不已。為什么我對這古老的歌聲是如此地欲罷不能?因為我對這歌聲愛得深沉。其實,這白靈并不只是一只美麗的鳥兒,她更是一位美麗姑娘的名字。那白,是純白銀提煉出來的純白,那靈,是所有精靈的化身。白靈的歌聲來自遠古,卻飄逸當下。這遠古的歌子叫桑植民歌。白靈是桑植民歌王后。桑植民歌的化石在芙蓉龍“時鐘”的敲打下,打磨得閃閃發(fā)亮。它是泥土與水珠的凝聚,它是汗水與勞動的化合,它是天籟與地韻的淬火,它是寧靜與火辣的噴薄,它是日精與月血的孕育……
愛已至此,我無法擺脫芙蓉龍“時鐘”滴滴嗒嗒的音律。那些遠古的聲音,既如厚積的落葉層層鋪展在我寧靜的心底,又如洪水猛獸在我即將開裂的骨骼間左沖又突。這一路,我還將繼續(xù)往前走,我將走進桑植古老儺愿戲、柳子戲與皮影戲的奇妙唱腔。這一路,我還要繼續(xù)深情地傾聽,我傾聽,桑植從上古的西南夷地出發(fā),一路“夏商”荊、“西周”楚、“春秋”慈走來的鏗鏘步履。
桑植,一方生命的古老搖籃,一首質(zhì)樸的生活歌謠。當我傾聽從遠古一直傳唱下來的桑植民歌時,在近代,我聽到了格外動人的一句,那就是桑植好男兒賀龍站在南昌城頭傳唱的高潮部分。那一句嘹亮的歌謠新鮮如日出,我寧靜地傾聽,一種泰山壓頂?shù)牧α可钌畹卣鸷吨业男撵`。這時,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并瘋狂地流向了蒼茫大地……漸漸的,我的淚水凝成了四個字:桑植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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