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生靈,是鄉(xiāng)村最原始的居民。
貓和狗在鄉(xiāng)村沒有醒來之前醒來,在正在開花或落花的田野上隱匿、奔跑、爭奪地盤和配偶;麻雀和白鷺在石榴樹上跳躍、啼鳴,蒼鷹在天空中盤旋低飛。還有蛇、兔子、松鼠、啄木鳥等等。它們一邊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一邊又用和天地相通的眼睛默默地關(guān)注眼前的土地……
烏 鴉
先說說烏鴉。
它是屬于鄉(xiāng)村,又常常被鄉(xiāng)村拒絕的鳥,據(jù)說它的叫聲能夠預(yù)言邪惡、災(zāi)難和死亡。
小時候,我隨外婆到她的村莊上學(xué)。學(xué)校是一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小屋,孤零零地建在海拔很高的山崗上。我從家到學(xué)校要走一段長長的山路,剛上學(xué),外婆就中風(fēng)了,我只好寄住在學(xué)校。背后的一大片茂密的樹林,栽滿了慈竹和蘭竹,遠(yuǎn)處就是松樹、楓樹和翠柏。暮色四合,成千上萬只烏鴉像一片黑色的云,飛過山下的房屋和學(xué)校上空,壯觀、浩大、詭異得讓人窒息。我還記得我初見它們的恐懼,那是一個人對一群烏鴉的恐懼。
這種戰(zhàn)栗的恐懼從我兩三歲的時候就開始了。烏鴉們卻不顧我的恐懼,頻頻造訪。它們嘶啞的啼鳴,常常令我想起外婆,她是我僅剩的親人之一。
上完課了,我們在教室外吃飯,烏鴉們傾巢出動,散落在水池周圍,啄食殘渣剩飯。我一次次地驅(qū)逐,它們又一次次地回轉(zhuǎn),我只好任由它們自由來回。
有一天,和我一同住校的小男孩兒撿了一只鳥。那是一只受傷的烏鴉!恐懼一直從我的腳趾蔓延到頭蓋骨。我真想說趕快扔吧!趕快扔!但是這個比我還小的男孩兒很固執(zhí)。他沒有聽過烏鴉的傳說,也不相信傳說。血落在地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眼睛亮閃閃的,像一塊通透的蔚藍色水晶。我猶豫到最后,終究不忍心破壞一個小男孩兒綠芽似的憐憫心,我也還是個又善良又柔軟的孩子呢。
我接過烏鴉,把苦蒿揉碎了,給它止血,然后將它放在窗臺上?;袒滩话驳刈鲞@一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勇士。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窗臺上竟然有兩只烏鴉!新來的一只,通體烏黑,在清晨的陽光中,它們的尾翼發(fā)出湖水般的綠光。連續(xù)幾天,新鴉陪伴在傷鴉身邊,除了外出覓食,寸步不離。傷鴉好了,它們干脆把家安在了學(xué)校的老柳樹上。有時候,兩只烏鴉落在窗欞上,稍遠(yuǎn)的操場,我的伙伴們在拍球,日子安靜如水,這讓我稍稍欣慰。
沒多久,那個撿烏鴉的男孩子在挖蚯蚓的時候,挖到了一塊人的手骨。這次,我是真的嚇壞了。原來學(xué)校是建在幾座荒冢上的!這個發(fā)現(xiàn)比烏鴉的預(yù)言更讓人害怕。
晚上,留在學(xué)校的還有兩三個像我一樣不能回家的孩子,老師給我們做好飯,送我們上床睡覺了,就反鎖了小房子的門。他也要回家。
背后的樹林,熒光閃爍,學(xué)校除了我們,就只有烏鴉,在暮光或者月光中,它們雙宿雙飛,嬉戲、騰飛,一同覓食,一同抵御一群麻雀的入侵。它們似乎對我很友好,尤其是受傷的那只烏鴉,校園充滿了甜蜜的氣息。
我厭惡了很多年的小小的生命,原來是這樣的忠貞,勇敢,溫情。很多個夜晚,我一邊聆聽它們的翅膀掠過柳梢的聲音,一邊想象在它們棲息的枝頭,橘園、白色的籬笆上面,一定還有無數(shù)生命的軌跡:向日葵、夜來香的幾千顆黑色的種子,一起在黑暗中睜開明亮的眼眸;水車,南瓜,葡萄又在繁星的謎一般的夢中沉睡……
由兩只烏鴉開始,我愛上了這片土地。
雞
很多時候,我都沒有辦法解釋從我的父輩、祖輩們流傳下來的對一棵樹、一種動物,乃至阡陌中的一個十字路口的膜拜,這種膜拜游離在迷信和信仰之間,虔誠又神秘。
和烏鴉不同,雞有尊貴的口碑。它是鄉(xiāng)村和城市最常見的禽類,也是擁有秘密最多的禽類。
童年時代,我第一次見到死亡,是在村里的一個長輩的葬禮上。除了有油漆棺材、冥紙、紙蝴蝶和同哭泣的聲音,我還看見了一只雞。一只油光發(fā)亮的公雞。它靜臥在香案下面,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同死者一起接受賓客的跪拜。它很少動,對屋后同類的叫喚都無動于衷,我在裊繞的香火和哀哀的哭泣中,和它對視,似乎能感覺到它的撲撲的心跳。
山上還有一個隆重的入土儀式。主禮人一手執(zhí)公雞,一手撒稻米,邊撒邊念:“三魂悠悠奔紫府,七魄渺渺赴黃泉。”長輩的墓穴正對著他生前的房屋,他耕耘過的田地,開滿了他親手撒下的油菜花。公雞“喔喔喔”地啼鳴,像童話里的聲音,我在它的叫聲中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另外的事情:村里新添了人丁,當(dāng)父親的一定要精挑細(xì)選一只雞,上門給岳父母“報喜”,生男兒就帶公雞,生女孩兒就帶母雞……
雞和花骨朵般的新生兒,他們在很多年前就有一個關(guān)于生的交集。突然就流淚了,我不知道這個習(xí)俗開始哪朝哪代,有什么內(nèi)涵,只是覺得雞作為我們的食物,真是忠貞不渝,一個人長長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都是離不開它們的庇佑的。
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聽到了另一個故事。
兵荒馬亂,有個小孩兒跟隨父母一同逃難。路上生病了,很巧就遇上了一個老醫(yī)生。老醫(yī)生看了一眼氣懸游絲的小孩兒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他讓大家捉來一只雞,開膛剖肚,用它溫?zé)岬难夂托呐K緊緊地依附在小孩兒的胸膛。頃刻,雞長逝,小孩兒睜開了眼。老醫(yī)生臨走交代:“燉雞湯給孩子喝吧!”
我相信故事是真的。雞一直像一群精靈生活在鄉(xiāng)村,很多傳說中,它都是以靈禽的形象存在。
我也懷念曾經(jīng)看到的一幅畫:綠野之外,一只母雞,帶領(lǐng)一群毛絨絨的小雞在覓食,它們走過的泥地,草叢,田埂上,每串足跡有有一縷陽光在生長……屋檐下,端著笸籮,撒著谷子的農(nóng)人呼喚著它們回家…… 現(xiàn)在,距離故事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了,雞大都離開了土地。它們頭擠頭,腳踩腳,生活在二十四小時照明的雞舍,吃飼料、激素、抗生素,母雞365天下蛋,公雞長出了三個翅膀五只腳。它們還有和大地相通的心靈嗎?還有神秘神奇的力量嗎?
庇佑了我們生命的食物,即使平常如一只雞,它們的生命也同樣值得我們敬畏和珍惜,哪怕那只是一個短暫的生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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