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五月,沈從文攜夫人張先生一起去張家界,頭一天看了山下的金鞭溪,第二天要上山去,他因腿腳不太靈便,夫人和陪同的人去了,他留在賓館里,張家界管理處的同志拿來紙和筆要請他題字,他答應(yīng)了。說到要派人陪他時,他說,我寫字有個習(xí)慣,要一個人寫,不愿意別人在旁邊看。管理處的同志想,你一個八十的人了,我們讓你一人在賓館,怎么放心。所以說了句,怕你一個人不方便。沈先生敏感得很,說,至于身體,我最近才檢查的,沒什么大毛病,你們放心吧。玩了大半天,夫人和陪同的人回到賓館時,看到沈先生寫了“張家界”、“金鞭巖”、“展卷”等好多幅。這時,他已是一身疲倦,見了夫人便說,今天是真正寫累了。
這時的沈先生已不是往年了。以前,他時時堅持練字,就是炎熱的夏日也不間歇。而此時,他手都有些發(fā)抖了,拿筆時有些不聽使喚了。
看到一沓題字,管理處的同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真累了你老人家了。
對于要出書請他題寫書名的,他常常要寫好幾幅寄給人家,讓人家去選。沈從文先生寫字,從來不講究筆和墨。我收到的兩幅和一些朋友收到的字大多用墨淺濃不勻,用紙也沒什么好的宣紙。一九八一年,他在給作家彭荊風(fēng)的信中說到,我用的筆通常是只值一毛三分錢的中小學(xué)習(xí)字筆,紙也只用一毛五的糊窗高麗紙……墨是沉淀后加水的墨汁,所以無光彩,應(yīng)叫死墨,用書行家看來就知道是外行。他也常常不滿意自己寫字。一九八二年二月九日,在給趙瑞蕻夫婦一信中說道:“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對于寫字,我恰恰相反,寫來寫去,總覺得不滿意,也可以說是一種悲劇性的徒勞,等于自討苦吃。永遠得不到寫字人應(yīng)有的快樂。因此給字時,他總要交待,不要裱,找塊大一點的木板貼在上面也行?!?P> 沈先生完整地談?wù)摃ǖ奈恼掠腥阂痪湃吣晁脑滤娜瞻l(fā)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談寫字(一)》;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發(fā)表在《論語》半月刊上的《談寫字(二)》;還有一篇寫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敘章草進展》,此文沈先生生前未發(fā)表過,后來在家人編輯他的全集時被收了進去。
在《談寫字(一)》里,沈先生說應(yīng)把寫字看成是一門藝術(shù)。他認為,社會組織復(fù)雜時,所有事業(yè)就得分工。任何一種工作,必須要鍥而不舍地從事多年,才能夠有點成就。當(dāng)行與玩票,造詣分別顯然。在這個問題上,有天才,但極少。一般人對于某種專門藝術(shù)事業(yè),無具體了解,難產(chǎn)創(chuàng)造;無較深認識,決不能產(chǎn)生奇跡。
在論述寫字是一門藝術(shù)時,他從歷史的角度進行了分析。甲骨文,當(dāng)時的造字者除了注意點線明朗悅目便于記憶外,還注重到它的個別與群體的裝飾美和圖案美。而商時的文字如畫,周時文字極重組織。秦篆雄秀,漢隸章草都講究造型美觀。
字的藝術(shù)價值歷史上有承認的時候。蔡邕寫石經(jīng)時,來參觀和摩寫的人、車填塞滿了街道。王羲之更是奠定了行草的藝術(shù)價值。但是后來因為寫字的人重摹仿,加上它的實用性,所以它的藝術(shù)性不及圖畫、音樂、雕刻那樣地位固定了。
沈先生認為主要影響寫字藝術(shù)地位的不在字的本身,而在于大多數(shù)人對于字的估價方法有問題。一種人認為寫字無創(chuàng)造性,又沒有道德和情感的教化力量。他說這種人輕視寫字,但是家里還是要掛一些對聯(lián)和美麗的拓片裝飾墻壁的。這種人好辦,因為他們是要求字要有自己的藝術(shù)效果。糟的倒是另一種人,重視寫字卻又欣賞能力低下,把字看成是一種權(quán)力的符號。所以讓名公巨卿的字泛濫成災(zāi)。好好的一堵石壁,一面墻壁,什么名人都往上刻,游人的眼睛就只好被迫受虐待了。
要解決這些問題,強調(diào)分工是一個好辦法。要有一些專家,明白字的藝術(shù),折衷古人,綜合他們的長處,并獨辟蹊徑,理解字的點線疏密分布,創(chuàng)作出感官上給人愉快,視覺上給人雕塑、圖畫兼音樂的效果的字來。當(dāng)然寫字藝術(shù)的玩票也是可以提倡的。
沈先生的另兩篇文章,一篇是對宋和近代書家的分析評價,再一篇是對章草由來的看法。我認為惟有第一篇反映了他書法藝術(shù)的基本觀點。有趣的是,他六七十年前寫的文章,今天看來,仿佛是針對當(dāng)下書壇的怪現(xiàn)象有人專門向他約稿的?! ?nbs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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