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你的叫聲。你一叫,我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了。汽笛聲、音響聲、口角聲、調(diào)情聲、酒鬼走過來的聲音……我統(tǒng)統(tǒng)聽不見了,大地上只有你的聲音。你賣力地叫著,像一道驚雷,又像一把一直在唱歌的精巧的樂器。
還有誰聽見了你的叫聲?是我的祖先嗎?他們說:“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蹦憧茨悖湍愕幕锇閭儚囊巴饨械介芟?,又從檐下叫到了床下。這都不算,后來還膽大包天地從唐詩宋詞叫到到了紐約的時代廣場。
你有時候躲在床下唱歌,有時候躲在古戰(zhàn)場的緣地對著駿馬揚(yáng)蹄唱歌。幾千年不停止的歌唱,詩人、將軍、戰(zhàn)馬和蒼鷹都聽過你的叫聲吧?
現(xiàn)在,你是在哪兒叫的我呢?
我這兒已經(jīng)看不見裸露的黃褐色的土壤,也看不見正在生長或頹敗的青草地了。我的女兒,鄰居,學(xué)生,同事們都不認(rèn)識你,他們說也從來沒有聽到你的聲音。那么,你一定是站在祖父祖母合葬的墳地前,站在索橋的石頭縫里,用你泥香似的聲音在叫我了。
一
我其實(shí)很早很早以前,就聽見過你的叫聲。
故鄉(xiāng)的秋天,是從你的叫聲中開始的。
你像往年一樣叫著,“唧唧吱,唧唧吱,唧唧吱……”不像烏鴉叫得那么愁苦,也不像狗叫得那么同仇敵愾。你是在叫你心愛的姑娘。我趴在門口的樹叢深處,一會兒聽你說話,一會兒聽蚯蚓窸窸窣窣地爬過草葉,月光如洗,我一心想忘記裝著父母扭曲的臉和憤怒的老房子。
你是我的蛐蛐兒。是的,你也是母親手扶搖籃,口中無數(shù)次哼唱的那只蛐蛐兒。
他們停止了爭吵。母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你在叫,我也在叫,我們比賽似地叫著,你叫著同類的名字,我叫著我母親的名字。
聽見我們的叫聲,我的祖父跑過來,他把我從你的身邊抱進(jìn)房子,用粗糙的手指揉碎爬在我的腳裸、手臂、頭發(fā)上的螞蟻。他的眼淚掉成了一條河。他再也不允許我在夜里,一個人穿過狗窩和芭蕉樹,到處去找你了。他不知道,我其實(shí)一點(diǎn)兒也不怕螞蟻。大頭蟻,黃蜂蟻我都不怕。螞蟻們把我當(dāng)成美味的食物,爬上我的手臂,纖細(xì)的觸角和身體在動,酥酥的,就像你的叫聲一樣溫柔。
突然聽不到了你的叫聲,我的夜晚像一部無聲電影。老房子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籠。牛的、貓的;螞蟻的、蚯蚓的;蘿卜的、青菜的;還有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鬼魂,都睜大空洞的眼睛,在籠子里尋找出口,這使我無法入睡。
幸好,月光讓我看到了祖父的眼睛。他在把稻谷和花生收進(jìn)糧倉,把各種豆類和紅薯挖回來埋進(jìn)土窖后,那雙被失望、憂郁和辛勞浸泡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也許他在做一個興旺的、繁衍不息的夢吧。我趕緊推開門,這回,我終于聽到了,你就在不遠(yuǎn)處的草垛里叫我。
哦,蛐蛐兒!你叫我,是想對我說什么呢?不要告訴我,你在另一個村莊,在另一個男人漂亮的房子里看見了我的母親。他們家的菜園子蔥郁,雞鴨成群,最最重要的是不會有一個倔強(qiáng)的老頭兒,逼著她一定要生個男孩兒了。哦!不要告訴我,就讓我枕著你的聲音睡到天明吧。
二
一夜之間,你銷聲匿跡了。我去過你愛去的蘆葦叢,干溝,石穴,哪兒都找了,哪兒都找不到你。你和我的母親一樣,終于離開我了。
我以為,把你帶走的,是秋末的一場寒流,你提前鉆進(jìn)大地變成了一只不會叫喚的小蟲。我沒想,在鄰居們耀眼的瓦礫上,在攤開的一片油跡斑駁的報(bào)紙上,我能再見到你。你和你的同類橫七豎八地躺著。你的翅膀呢?你通體散發(fā)的綠色呢?還有,你動聽的叫聲呢?
他們把你曬成一味藥,帶出了村莊,擺在地?cái)偦蛸u給藥材商。
我的書包里,也放著新買的鉛筆和字典,父親用賣你的錢買的。我沒有哭,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我發(fā)誓,我一定要找到一只和你一樣的蟲子。
所以,當(dāng)我看見它孤零零地躲在祖母的墳地旁邊,從一叢闊大的南瓜葉中親密地向我伸出手,我就把它帶回家了。它有像你一樣的觸角,像你一樣的體型和顏色。我央求祖父給它編了一個籠子,每天給它摘新鮮的菜心和花蕾吃。你說,它的脾氣怎么那么古怪呢?它在籠子里跳躍、翻跟頭,就是不肯叫,怎么逗也不叫。我老擔(dān)心它已經(jīng)嚇傻了,變成了一只失聲的蟲子。
它叫了,在我睜大眼睛,數(shù)著星星和綿羊睡覺的時候。一聲,兩聲,三聲,“唧唧吱、唧唧吱……”,叫得那么歡快,那么甜蜜,就像你。
第二天,它在同一時刻又叫了。
它叫走了整個秋天。我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它細(xì)長的觸角,讓溫暖的爐火照亮它的軀體。它還是離開我了,在雪花飄落的時候,它躺在我的手心再也沒有醒來。我把它放在我的床頭,摘給它新鮮的菜心和花蕾,一切都像往常一樣。
半夜,它叫了,不停地叫著。我從床上爬起來,飛快地跑到它的跟前。它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和跡象。叫聲在持續(xù),我不死心,掐它的大腿,拍的尾羽,擰它的翅膀,它還是一動不動。
我確定它是真的死了。那么,是誰在叫?好像就在窗口,又像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叫著。我從我的房間找到另一個房間,地板,陽臺,花叢……都沒有它的身影,甚至連一只活著的蟲子的身影也沒有。
我失望地把目光投向別處。
三
正在別處的,是我的祖父啊。他面向和我房間緊連的墻壁,用嘴吹響一片碧綠的葉子。樹葉一顫一顫的,那聲音,就是我聽到的蟋蟀的叫聲。
又隔了很多年,父親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現(xiàn)在把秘密告訴你吧,或許你早就知道了。
他說,當(dāng)年我?guī)Щ丶业哪侵惑埃且恢淮企?,它從頭至尾都沒有叫過。不僅是它,天底下的雌蟋蟀都不會叫。
可是,我夜夜都聽到了它在叫哪。
你說,這是真的嗎?
張家界夢帕客棧 http://www.seteriecordani.com/
郵箱:mpkz@33519.com